《论语》是“说”出来的,孔子和弟子的“语录”是其主要内容。孔子最显著的名分是“老师”,话不仅要说,而且得多说,“诲人不倦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是他的常态,“予欲无言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纯属偶然。“说话”在《论语》中被称作“言语”,“言语”一科在孔门中地位很高,师徒的“言语”水准也很高,跟着圣贤、君子学说话,是传承《论语》的一种不可忽略的方式。
一、“言语”的价值
在孔子看来,语言不是决定一切的力量,天地虽然无言,但并不妨碍四时的更替、百物的生长。与自然界不同,社会生活离不开语言,人如果不说话,就无法进行正常的沟通、交往,就难以体现人之为人的社会本质。孔子说“鸟兽不可与同群”(《论语·微子》),意思是鸟兽跟人不是一群的,人跟人才是一群的;一个人既然处在人群之中,就不能闭口不言,也不能“言之无物”“言之无文”。“知言”是“知人”的直接途径。孔子认为,君子要善于“知人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,“知人”就是主动地理解人、准确地识别人,这一智慧既是德行也是能力。要想“知人”,必须“知言”,“不知言,无以知人也”(《论语·尧曰》)。子贡说“君子一言以为知,一言以为不知”(《论语·子张》),即一句话说出口,就可以判别他的有知或无知。由“知言”来“知人”的例证很多,如孔子说“巧言令色,鲜矣仁”(《论语·学而》),凡是花言巧语的人,大都不是什么好人。孔子在谈到避免交什么样的朋友时,劝人要观察对方的说话方式,不要“友便辟,友善柔,友便佞”(《论语·季氏》),即不要与谄媚奉承的人、当面恭维而背地毁谤的人、夸夸其谈的人交朋友。
“言语”的政治功能非同小可。“言语”恰当与否关乎治国理政的成效,不可不察。孔子说:“名不正,则言不顺;言不顺,则事不成;事不成,则礼乐不兴;礼乐不兴,则刑罚不中;刑罚不中,则民无所措手足。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孔子把“正名”视为治国理政中首先要做好的大事,只有把名分搞对了,由此说出的话才合情合理,照此制定出的礼乐、刑罚等规矩才能得到民众的遵守。当然,“言语”的政治功能不能无限夸大。孔子不认可“一言而可以兴邦”“一言而丧邦”,这样的观点过于简单、偏狭、夸张。合适的说法是,国君听从了正确的话,会促进国家兴盛;听信了不正确的话,则会阻碍国家发展。(参见《论语·子路》)
正因为“言语”在社会交往、知人识人、治国理政中不可或缺,孔子把“言语”作为孔门全方位素质教育的一项主要内容。孔门有“四科”,其中之一是“言语”,且排在第二;“德行”在第一,强调以德为基;“政事”在第三,关乎“学而优则仕”(《论语·子张》);“文学”在第四,讲的是文献功夫。许多弟子遵从孔子“君子不器”(《论语·为政》)的教导,把自己培养为全面发展的“成人”“全人”。以言语科高徒子贡为例,他口才出众、智慧超群,既能仕途顺利,还是商业奇才,他的口才极大地助力了他的政事和商事。
二、“言语”的规矩
言语表达要符合儒家的伦理主张,符合仁义、忠信、恭敬、谦逊、谨慎等道德规范,言说者要心怀善意,“乐道人之善”(《论语·季氏》),“恶称人之恶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,反对“言不及义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、“言不忠信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、“巧言乱德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等。
说话的最高道德要求是“言忠信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。孔子说“君子有九思”(《论语·季氏》),其中之一是“言思忠”(《论语·季氏》),子夏说“与朋友交,言而有信”(《论语·学而》)。“言忠信”有个基本前提,即说话的人必须忠实可信,孔子说自己就是一个忠信之人,交友也要选择有忠信品质的人。靠着“言忠信,行笃敬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,一个人即使是在偏远之地,也能畅行无阻;否则,即便是在本乡本土,也寸步难行。要践行“言忠信”,就不要“道听而涂说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,“不语怪,力,乱,神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,因为那些东西大都靠不住、不可信。
“言忠信”的最高体现是言行一致。有子说“言可复”(《论语·学而》),是说承诺过的要兑现在行动上。一次,子路在谈及自己的志向时,对自己的政治才能过于自信,直言只需给他三年时间,就能够让一个深处危难之中的国家摆脱内忧外患。孔子觉得子路是在吹牛、不够谦让,听后只是微微笑了笑。认为最好是先做后说,“先行其言而后从之”(《论语·为政》),这样就不至于因“言而过其行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或“躬之不逮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而感到羞愧。同时,孔子特别提醒要警惕那种“言必信,行必果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的小人,这种人看似言而有信,其实是不管所言对错、不顾实际代价,固执地将自己说过的话在行动上贯彻到底。
一个忠信之人通常也是说话谨慎的,讲话不能随心所欲、信口开河,必须郑重其事、认真严谨。“君子于其言,无所苟而已矣。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为什么要慎言?因为话一旦出口,就如开弓放箭,难以收回。子贡的比喻是“驷不及舌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,“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”就是这个意思。慎言的目的是少说错话。子张请教求取官职的方法时,孔子给出的建议之一是“多闻阙疑,慎言其余,则寡尤”(《论语·为政》),即听人说话时,有疑处加以保留,没有疑问的部分才谨慎地说出,这样就会减少错误。
“慎于言”的一个重要表现是“讷于言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。对于一个君子而言,有口才是必须的,不显摆自己的口才也是必须的。孔子“恶夫佞者”(《论语·先进》),即非常讨厌能言善辩、强嘴利舌的人,以表示自己“非敢为佞也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。当有人评价弟子冉雍缺乏口才时,孔子反问“焉用佞?”(《论语·公冶长》)孔子认为,一个人仗着自己的口才跟人家辩论,结果总会招致忌恨。言语木讷一些、迟钝一些,表现得好像没有口才,这才是一个仁者该有的样子。有一次司马牛问仁,孔子说:“仁者,其言也讱。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孔子的解释是,“为之难,言之得无讱乎?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即事情做起来非常不易,说起来会有那么流畅吗?
三、“言语”的情境
孔门的言语规矩不是死板的教条,人们可在一般原则的指导下,根据说话的具体情境来决定说不说、说什么、如何说。说话的情境因素主要有时间、场合、对象、情绪等,在不同的时间、场合,面对不同的对象,不同的心境之下,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讲话,需要具体分析、综合考虑。
说话要考虑时间因素,在合适的时间说合适的话。公明贾这样评价卫国大夫公叔文子的讲话风格:“时然后言,人不厌其言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。公叔文子在该说话的时候就说,不该说话的时候就不说,这样就不招人厌恶。关于如何具体把握说话的时机,孔子说:“侍于君子有三愆: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,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,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。”(《论语·季氏》)陪君子说话容易犯三种过失:没有轮到他说话,却急着说,这叫急躁;该他说话了,却不说,这叫隐瞒;不看君子的脸色便贸然开口,这叫盲目。
说话要考虑场合,在不同的地点、空间、环境,说话方式也应不同。其一,在日常寝食的小空间,要做到“食不语,寝不言”(《论语·乡党》)。其二,孔子在乡里与朝堂的讲话风格迥异。孔子在本乡说话显得很木讷,“似不能言者”(《论语·乡党》),因为在同乡人面前要谦虚一些,没有必要显摆口才;而在宗庙、朝堂的说话则简明流畅,因为宗庙是祭祀的地方,朝堂是商议国家政事的地方,说话必须严肃、准确、明白。其三,国家的整体政治生态是最大的“场”,在有道之邦,君子讲话可以直一些,因为这里宽容度高、危险度低;在无道之邦,讲话则要谦逊,因为这里宽容度低、危险度高。
各色人等千差万别,跟人说话必须考虑对象差异。一是要区分值得谈话的人与不值得谈话的人。孔子说:“可与言而不与之言,失人;不可与言而与之言,失言。知者不失人,亦不失言。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碰到值得对话的,却不说话,这是错失机会;遇到不值得对话的,却同他说话,这是浪费口舌。二是要考虑谈话对象的层次高低。人的知识、智商、境界等有较大差异,面对不同层次的对象,就要用相应层次的语言来对话,用对方可以听懂的语言来说话,“中人以上,可以语上也;中人以下,不可以语上也”(《论语·雍也》)。在官场说话,要考虑官员的不同等级:上朝时,君主到来前,孔子与下大夫说话,非常温和快乐;与上大夫说话,则是正直恭敬的姿态。三是对特殊人群说话,要用特别的方式。盲人乐官师冕来见孔子,到了阶沿、坐席的地方,孔子都会适时告知;进入屋子后,孔子一一介绍在场的每一个人,说“某在斯,某在斯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:这体现出孔子对盲人乐师的细致关心与尊重。
人的情绪是情境的特殊要素,不同的情绪、心境构成不同的情感氛围,不同情绪下的说话方式也有很大不同。子夏在谈君子形象时说:“君子有三变:望之俨然,即之也温,听其言也厉。”(《论语·子张》)这一表述与“温而厉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的孔子形象非常一致。孔子的话很多是在平和的情绪下说的,不少是在快乐的情绪下说的,有少数的话是在生气时说的。需要特别说明的是,孔子说话并不总是“孙以出之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,不总是谦逊儒雅、和风细雨,他生气时讲出的话是非常不客气的。他曾非常严厉地斥责大白天睡懒觉的宰我“朽木不可雕也”(《论语·公冶长》),当众宣布为贵族聚敛财富的冉有“非吾徒也”(《论语·先进》),批评不理解孔门培养目标、想学种粮种菜的樊迟“小人哉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,责备不理解“正名”意义、反倒说老师迂腐的子路“野哉,由也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。孔子严厉说话的对象还有当时的权贵阶层,如鲁国执政季康子向他咨询盗贼的治理之策时,孔子把批评的矛头直指季康子本人及其代表的贵族集团,直言不讳:“苟子之不欲,虽赏之不窃。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直言盗窃成风的根源在于统治者的贪欲,在于社会财富占有上的巨大不平等。
四、“言语”的艺术
人这张嘴有两大功能,一是吃饭,二是说话。《中庸》里说:“人莫不饮食也,鲜能知味也。”同样,人人都说话,但少有人能够把话说好。怎样才算把话说好呢?按照孔门的标准,既要把话说得简洁、明白,还要把话说得有意味、有感染力。
说话最基本的要求是“辞达”。孔子说“辞达而已矣”(《论语·卫灵公》),即言辞能够达意就可以了。“达”的本义是到达、抵达,可以引申为懂得、理解。说者口中说出了话,“抵达”听者的耳朵和心里,听者会意地点头或说“明白了”,这就是有效的对话沟通。为了做到“辞达”,需要考虑话语的“多”和“少”,《仪礼·聘礼》中说“辞多则史,少则不达”,话太多了往往说不到要害,话太少了则说不明白。还要考虑“雅言”和“方言”。“子所雅言,《诗》《书》、执礼,皆雅言也。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孔子讲话时,为了让人听明白,经常会使用“雅言”,即当时各国通用的语言,相当于今天国家推广的普通话。
“辞达”之上的要求是“辞修”。“德之不修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是要不得的,“辞”之不修也是不行的。官方的书面语言需要“修饰”“润色”(《论语·宪问》),日常的口头语言同样需要。为了把话说得更明白,让言语生发光彩、能打动人感染人,就需要对言语加以适当的修饰。为了避免给人留下粗鄙的印象,曾子强调,说话时要多考虑言辞和声调,即“出辞气,斯远鄙倍矣”(《论语·泰伯》)。
孔子和弟子们在说话时,很善于运用多种修辞手法。孔子对比喻的运用非常频繁、娴熟、精妙:他把自己比为待价而沽的“美玉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,表示不能做“系而不食”的“匏瓜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;把子贡比作“瑚琏”(《论语·公冶长》)之器;把由不正当途径得到的富贵比作天上之“浮云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;用“松柏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比喻君子的坚贞品质;把君子对小人在作风上的影响比为“德风”与“德草”(《论语·颜渊》)的关联。子贡的口才在孔门中出类拔萃,他在对话中经常运用比喻、夸张、对比等修辞手法。甚至在描述一件事情时,他会一并运用两种以上手法,以产生强烈的话语效果。子贡为了劝导君子不要文过饰非,将“君子之过”比作“日月之食”(《论语·子张》),众人举目可见;在对比自己与颜回的智商时,子贡夸张地说自己“闻一以知二”、颜回“闻一以知十”(《论语·公冶长》)。当子贡听说叔孙武叔在朝堂上说“子贡贤于仲尼”时,他用两家的墙高表达自己与老师的差距,他说“夫子之墙数仞”,而“赐之墙也及肩”。(参见《论语·子张》)这是比喻和对比的并用。当子贡得知叔孙武叔诋毁孔子时,他明确表示“仲尼不可毁也”,因为孔子是高不可逾的“日月”,其他贤者则是可以逾越的“丘陵”。(参见《论语·子张》)这是比喻、对比、夸张的并用。
为了帮助弟子提升言语的艺术感染力,孔子特别注重学好并用好《诗经》。为了劝人学诗,孔子可谓苦口婆心、不厌其烦。其子孔鲤当然是在弟子之列的,孔子劝其子学诗:“不学诗,无以言。”(《论语·季氏》)孔子劝弟子们学诗:“诗,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。迩之事父,远之事君。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。”(《论语·阳货》)学诗的更高价值在于运用。孔子说:“诵诗三百,授之以政,不达;使于四方,不能专对;虽多,亦奚以为?”(《论语·子路》)即使是背会了《诗经》,在政事、外交等场合却不会得体、自如地运用,这就没有达到学习的目的。孔子在跟弟子的对话中,时常会引用《诗经》里的句子。一次,子夏问孔子:“《诗经》里的‘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’是什么意思?”孔子答“绘事后素”(《论语·八佾》),即先要有白色的底子,才能在上面画出花朵。子夏由此联想、领悟到“仁”与“礼”的关系,以“仁”作为底子、根基,“礼”就是锦上添花,反之则是无本之木。
在世的时候,孔子一直在说话,一直“述而不作”;辞世之后,他的言说既刻在了竹简上,也刻在了一个民族的记忆里,更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。孔子永远活着,永远在教化世人,从古到今,遍布各地的夫子行教像早已将他的形象定格为“我‘说’故我在”。让我们走进《论语》,听夫子玉振金声,听众弟子切磋琢磨,听孔门弦歌不辍。
(作者系河南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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