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刻本《文心雕龙》序言称:“论文章法备矣”,“一披卷而摛辞之道具,学者如不欲为文则已,如欲为文,舍是莫之能焉”。(冯允中)此一认识从文章写法角度揭示出《文心雕龙》对提升写作水平的作用,颇具代表性。近代以来,《文心雕龙》研究日益深入,闻名海内外,已然成为一门“显学”,其传统文章学价值仍值得继续探讨。
立言之道:《文心雕龙》的思想性
关于《文心雕龙》的性质,学术界存在分歧。令笔者颇感兴趣的是《刘勰是个什么家?》这篇论文。作者王更生总结了《文心雕龙》在民族文化高度认同、征圣宗经思想体系、文学济世伟大抱负、骋绩垂文高尚风骨、折中古今卓越眼光五个方面的独特贡献,认为“我们只有尊称刘勰为‘文学思想家’,才能得其为文用心之‘真’和用心之‘全’”。沿此思路继续考察,不难发现:作为“文学思想家”的刘勰在“体大虑周”的《文心雕龙》中表现出一种宏阔而深邃的宇宙意识。
《文心雕龙·序志》篇自述著书旨趣,先从“宇宙绵邈”说起,再转入“黎献纷杂”的人类社会,最后落实于文章写作主体的“智术”与“制作”之关系,在“岁月飘忽,性灵不居”的生命存在状态层面突显了为文立言与人生使命的内在关联。这就涉及人类从事文章写作活动的哲学问题:人活一世,为何要执笔为文?刘勰借孟子成辞来应答:“岂好辩哉,不得已也!”《原道》篇最能体现刘勰的哲学思考,学术界讨论的重点多偏于刘勰之“道”的渊源问题,窃以为更重要的是刘勰如何取精用宏、博采众说而有所创新。他把《易传》、老庄以及儒家之道融为一体,贯之以宇宙意识、“三材”观念,自出机杼,创造性地提出了“美文之道”。因此,《原道》篇直接将“天地之心”与人类为文之“心”统一起来,认为“心生而言立,言立而文明”的文的产生过程与“郁然有采”的天地之文一样,都属于自然之道的体现。刘勰借助天、地、人“三材”观,从日月叠璧、山川焕绮、云霞雕色、草木贲华的角度看待人文,实际上将人文提升到与宇宙大美并驾齐驱的地位,彰显了人之为文的崇高意义。刘勰继承一气流转、四时往复、生生不息的宇宙乾坤之道,提出“文律运周,日新其业”。这种哲学智慧、思维方式对于提高今人有关写作活动的认识水平、拓宽写作主体之胸襟与视野、思考人之为文所蕴含的宇宙意义,显然具有重要的启示性。
辞章之学:《文心雕龙》的理论性
有关《文心雕龙》的文章学或文学理论价值,学术界已有比较充分的讨论。兹择取两个问题,明其要义,以期更全面地思考有关文章写作学、文学创作理论问题。
其一,因心成文与情理兼备。一般情况下,理论思考偏于冷静,富有理性色彩,而《文心雕龙》却呈现了别样面貌:理性表述中包含着情感与生动的形象,严谨的理论与心灵的律动并存,情理相得益彰。我们读《序志》篇,开头部分有“心哉美矣”之赞叹,结尾部分有“文果载心,余心有寄”之感喟,中间部分又有“怊怅于知音,耿介于程器,长怀序志”之感慨,一以贯之者,皆此“心”也。再看其他诸篇,如《原道》“文之为德也大矣,与天地并生者何哉”,《征圣》“百龄影徂,千载心在”,《宗经》“渊哉烁乎,群言之祖”,《辨骚》“奇文郁起,其离骚哉”,《情采》“圣贤书辞,总称文章,非采而何”,《知音》“知音其难哉!音实难知,知实难逢,逢其知音,千载其一乎”……这些文字无不跃动着思想者的情感波澜,涌动着探索者的浓烈意气。因此,《文心雕龙》的恒久价值就体现在情理兼备的行文中,昭示后来者:文章之学,包括文学理论,虽属“学问”范畴,但既然离不开思考与写作,理应遵循“心生而言立,言立而文明”之道;有“心”之理论,自能焕发情感的温度、声气的力度。这或许可以看成中国传统理论有别于西方文论观念的一个重要特点,值得继承并弘扬。
其二,注重才情与独特个性。刘勰固然推崇孔子、儒家五经,但并未拘囿于儒门传统,而是有所超越。他将写作主体的才性视作关键因素,认为“出类拔萃,智术而已”,“才为盟主,学为辅佐”。职此之故,刘勰尤为强调文章写作的个性化。他眼中的经典,是“繁略殊形,隐显异术”,他看重的是“圣文之殊致,表里之异体”。他激赏楚骚,原因在于其不仅“取镕经意”,更能“自铸伟词”。《体性》篇论文章风格之美,乃基于“才性异区”这一认识,刘勰倡导文章的风格应“各师成心,其异如面”。《知音》篇讨论文章鉴赏批评,他反对“各执一隅之解,欲拟万端之变”,以为真正的知音,贵在“见异”。这些认识是基于刘勰对作者个性的深入体察,旨在强调作者的独特个性、主体才情,以彰显各自性灵之美。
当今之世,写作面临人工智能技术的多方挑战。如果我们能够对由此带来的同质化、模式化倾向保持清醒的认识,坚守写作之灵魂在于抒发富有个性情怀之信念,则应重温刘勰之主张,或不失为引人入胜、增强自信的一剂良方。
为文之术:《文心雕龙》的应用性
刘勰生活在文坛追求新变、讲究文术的时代。如《明诗》篇所言:“俪采百字之偶,争价一句之奇。”《文心雕龙》中也设专篇讨论章句、镕裁、附会、夸饰、事类、声律等相关技术运用问题。读者倘若用心揣摩,自能从中受益。需要注意的是,刘勰论为文之术,与众不同。择其要而言,窃以为如下两点对今人写作尤具启示价值。
其一,刘勰论文术,着眼于文章的有机整体性。恰如《总术》所言,“文场笔苑,有术有门”,但前提是懂得如何“务先大体”“举要治繁”。因此,《镕裁》论文章的剪裁之术,贵在“左右相瞰”,令“辞如川流”;《附会》论谋篇布局,强调“总文理,统首尾”;《章句》论遣词造句,强调“总义以包体”“振本而末从”,以期“宛转相腾”之佳境……总之,美丽之文一如活生生之人体,“必以情志为神明,事义为骨髓,辞采为肌肤,宫商为声气”。如果说《文心雕龙》的文术论对当代写作者有实用价值的话,那么,这种注重生命活力、首尾一体、前呼后应的思想方法,理应视如立言之司南、为文之要术。
其二,刘勰论文术,崇尚自然之美。《原道》提出的“自然之道”,要义有三:一是无论运用何等技术,均应符合由“心”到“言”而成“文”的自然过程;二是“心”之本质在于“美”,故因“心”而成之“文”,理应辞义彪炳、郁然有采;三是无论技术如何繁多,万法归一,均属于自然造化范畴。《丽辞》论骈偶之美,即从“造化赋形”谈起,崇尚“自然成对”;《声律》立足于人声之自然:“声含宫商,肇自血气。”即便论用典,亦如《事类》所言,理想之境是“用人若己”“不啻自其口出”。总之,当诸多文术皆纳入循自然、合自然这一轨范时,“心/术”之间也就实现了和谐共振,美文生焉。
应该说,《文心雕龙》作为一部传统的文章学经典,其情采之美、智慧之光散发着“万代永耽”之无穷魅力。在立言之道、辞章之学以及为文之术等层面,如泰山遍雨,润泽翰苑,有益后生之虑,诚可谓“余味日新,后进追取而非晚”者也。
(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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