淳熙八年(1181年)三月的浙东地区,伴随着接续不断的大雨,成了一片汪洋泽国。
基于南康军赈灾的成效,三月二十五日,51岁的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朱熹受命主持赈灾事宜。
关于严重的灾情,朱熹曾在给吕祖谦的信中忧叹:“闻浙中水潦疾疫,死者甚众,闻之使人酸鼻。”而今,适逢其会,兼济天下苍生,正好可一展身手。
一
事无准备不立。经历过南康军赈灾时个别官吏的横征暴敛、中饱私囊等棘手问题的朱熹深知,在这么大的范围赈灾,最好能得到宋孝宗赵昚的首肯或支持。于是,朱熹上书请求赴任前入都奏事。但直到十一月二十七日,他才得到孝宗的召见。
救灾如救火。延和殿上,因入都前经衢、婺、绍兴时已详细探寻各地灾情,朱熹对此已了然于胸,于是面奏七札,对赈灾措施进行了全面陈述。尽管孝宗置词不多,实际上也未给予多有力的支持,但终究“上为动容”,朱熹还是得到了一些“恩准”,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一些事情了。
按照惯例,赈灾多采取“权免税役”“蠲减租赋”等措施,即免去先前积欠的租税等。这一次,可能鉴于灾情的严重,又“官出南库钱三十万缗”赈济。这一数额其实不算多,大约可以买2500万斤米,按照当时七州的人口算,大约人均11斤米,可见只是权且救急。
对此,朱熹的谋划是劝谕上户献米(可以蒙恩补授官职),再加上朝廷拨款,大体能渡过劫难。但思虑细密的他没有意料到,一场大的灾难正突袭而来。
朱熹担任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的一项重要职责就是“巡历觉察,禁止私贩,按劾不法”。第二年七月十六日,风尘仆仆赶路的他道遇台州流民47人“扶老携幼,狼狈道途”,问之原因,皆云“旱伤至重,官司催税紧急”所致。又因问知台州的唐仲友“多有不公不法事”。情急之下,朱熹上了按劾的第一状。二十三日,一到台州,又马不停蹄地写了第二状,具体解释唐仲友如何催逼:此人将朝廷规定交纳夏税的期限提前了2个月,派人四处催逼;甚且天台县仅纳了一半左右,其知县赵公植就被捉押到台州,强令交纳换取。进一步“密切体访”,审问、核实后,又上了第三状,进行详细的陈述,共24条。这是朱熹弹劾的重点,概括来说,就是唐仲友多方盘剥,一郡皆以为苦;“以馈送为名”,盘织了一张地方、朝廷的关系网等。
但这三道弹劾,都被宰相王淮扣押,藏匿不报。等了十多天后毫无动静,八月八日,朱熹又上了第四状。这相当于对第三状的补充,通过审问相关人犯一一确认情节。但面对审查,唐仲友竟将关键的证据“公库簿历(账本)收藏,追索不出”,公然抗拒,最后只得根据“唐仲友拘守不尽草簿”来核查。朱熹不肯放弃,又上了第五状,直指唐仲友“狂悖无忌惮之气”是因背后庞大的关系网,具体来说,就是宰相王淮之妹是唐仲友弟弟的妻子,在背后为其撑腰。这一明言,其实是朱熹的破釜沉舟。所以,八月十四日,朱熹再上了一道《乞罢黜状》,直接陈明唐仲友不过是想“拖延旬月,等候赦恩”,来逃避惩罚。但九月四日,朱熹竟知自己已被剥夺浙东提举半个月了。他如梦方醒,这就是个骗局。于是,他抢在诏命正式下达到处州时,愤而上了第六状,表明自己绝不低头的决心。
二
对唐仲友的罪行,朱熹通过亲见、路遇察问、拘人审讯、锁定关键证据(账本)、不厌其烦地多方调查、探访等,也即其所强调的不辞辛苦,“密切体访”。
那朱熹所弹劾的罪行,到底重不重呢?
主要看两大方面:其一,多方盘剥十二万贯。台州时辖四县(宁海、天台、仙居、黄岩),与今大体一致,台州的经济情况实为一般,《嘉定赤城志》卷七就径直言挣钱的顶梁柱“茶场既废二盐监改隶他郡(归他州管辖)”,仅有措置得宜,方可“使州用无匮而民力不伤”,但一般很难做到。前不久,淳熙二年(1175年),知台州的赵汝愚就感慨“凛凛然若履薄冰之上,而进退维谷也”。赵汝愚一心为台州,在任上曾极力重修事关台州安危的城门。1173年,知台州的尤袤也写过《台州》诗,倾诉其官台州的不易:“百病疮痍费抚摩,官供仍愧拙催科。自怜鞅掌成何事,赢得霜毛一倍多。”两年间,因悉心操劳,尤袤两鬓白发竟添了一倍多;还因不愿多催逼百姓,拖欠国库钱财长达8年,因此被“特降一官”。这种情形下,唐仲友能理财、贪污到如此之多的数额,确实是“不容易”了。同样据《嘉定赤城志》载,上供的折帛钱不过二十二万六千余贯,经总制钱十五万六千余贯。这样看来,唐仲友一年盘剥的几近上供的经总制钱,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量。
其二,纵容、威逼蒋辉造假币,更是杀头的重罪。据南宋的会子法令,“敕伪造会子犯人处斩。赏钱壹阡贯”(国家博物馆就藏有一贯面额的会子铜印版)。
这都是重刑。但是,在朝中右相王淮的斡旋下,陈述唐仲友累累罪行的第二、三、四状被压下,只有寥寥数语的第一状同唐仲友详细的自辩呈报给孝宗,整件事被轻描淡写,这只是“秀才争闲气”,类似吃饱了撑的。
某种程度上,这正中孝宗下怀——因朱熹前前后后上了那么多的奏折,甚且在延和廷对时,还专意斥责孝宗拒谏听谗、文过饰非等恶习,甚至上升到君主一心不正的高度——显然是以理学家的准则来苛求皇帝,已经惹得孝宗内心有丝丝不满。这回正好能摆脱,落得个耳根清净。于是,为了堵住天下众人之口,唐仲友被免职(其他从犯没被发落)。
愤怒之下,朱熹只有用辞官归隐来表达最后的抗争,挣得一些颜面。在这张用宗法血缘的姻党与官僚特权编织的封建巨网面前,朱熹在《辞免江东提刑奏三》中已有清醒的认识:“臣所劾赃吏,党羽众多,棋布星罗,并当要路。自其事觉以来,大者宰制斡旋于上,小者驰骛经营于下……其加害于臣,不遗余力”——他注定以失败告终,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。
不过,朱熹赢得了公誉,一代名士陆九渊在给陈倅的信中就赞扬“朱元晦在浙东,大节殊伟,劾唐与政一事,尤快众人之心”;耿直的陈亮也说:“物论皆以为凡其平时乡曲之冤一皆报尽。”
是非曲直,自有公道。这款款陈曲,正见出民心所向。
只是,当朱熹决计再次回到秀美的武夷山九曲溪的武夷精舍隐居,从此“杜门读书,自余真可付一大笑”时,他不知道的是,吏部尚书郑丙已上了一道奏疏,“近世士大夫有所谓道学者,欺世盗名,不宜信用”,监察御史陈贾也曲意附和——一场更大的风雨,针对道学、席卷全国的“庆元党禁”已悄然拉开了序幕……
时日虽逝,仍不由得让人掩卷而思。
中国孔子基金会微信
孔子网APP